傅益瑤
    
    打小起，家中就有兩種特殊的客人，一是中醫(yī)，一是古董商。中醫(yī)，不為看病，是為聊天而來。養(yǎng)生的，養(yǎng)心的，好多妙事在閑談中得到傳承。爸爸傅抱石嗜好舊物，因手頭拮據(jù)，常有古董商來以畫易物。父親對古玩不僅僅有情感，還有把玩的趣味，內(nèi)心的歡愉，和現(xiàn)代人的投資意識完全不一樣。
    
    爸爸喜歡掛對子，常常買一副新的掛在那，端坐著看。爸爸說，對子一旦對得好，有限的詞句，就有了無限的深意。父親掛的對子，成了我們的功課。如今一看到對子，我內(nèi)心就涌起一股強烈的愛，強烈的興奮。特別有一次，他新買了一件岳飛《滿江紅》八分書的書法四條屏，站著教我念唱。這四條屏在家里掛了好久，常常爸爸吃過飯、喝過酒，走過來說，“嗯，唱一遍給我聽聽”，我們就朗朗有聲：“怒發(fā)沖冠，憑闌處……待從頭，收拾舊山河，朝天闕�！睂�好東西的感受，不是今天看完就算了，是每一次碰到都有感動，這就是爸爸收藏的派頭。
    
    我們家玩古玩、收藏，最大的要領就是尊重古物。那種非常喜歡的感覺，是我從小在這一環(huán)境里最深刻的印象。現(xiàn)在有好東西我不愿賣，不愿落到別人手上，因為很多人都有“娶進家門，任我糟蹋”的感覺。這種感覺是最壞的。有人講，這不就是100萬，不過是兩個億嘛，他不知道，同樣的東西存世不會再有第二件。古董它并不屬于你，今天能到你手邊過一過，陪陪你，是跟你有緣，你要特別重視，特別愛惜才行。過去老人講敬天為人，這是敬天為人一個很重要的要領。
    
    彼時，家里沒有留東西的意識，好多好東西，譬如父親的畫，父親送我們的玩物，都丟得光光的。爸爸老講，瑤子不能給東西，她會丟掉的。家人是沒有私欲、私財?shù)膬r值觀的。爸爸買過兩方圖章，一方田黃，一方田白。拿回家后，揣在手里摸啊摸，欣喜得很。玩過了擺好，看了許久又拿下來，給我講講，要我也摸一摸，簡直是愛不釋手。那田白很透，像大蘿卜切開后一圈圈的蘿卜紋，故名蘿卜絲。兩方章很名貴，爸爸曾許諾以10張自己的畫換。不幸的是，不到半年父親就過世了。畫未及給，東西擱在家里。媽媽曉得它們的好，卻仍執(zhí)意要還給古董商。古董商講，這東西已到你家，傅公不是不給我畫，是沒有機會了，你就留下吧。我也多有不舍，因為爸爸迷戀的神情，記得太清了。媽媽卻無論如何要還，他們很感動，說那么多畫家太太沒有比得過傅師母的。
    
    爸爸總愛帶著我逛古董店，一到店里老板就會出來，遞煙泡茶，開始聊天。爸爸講，古董商有三種賣法，若沒此三法，生意斷做不下去。一是假東西賣真價錢，賣給那些不懂、又想標榜的投機暴發(fā)戶。那些人就像娶三妻四妾，不知愛護你，沒有憐香惜玉的情感。二是二等品賣一等價，賣給誠心想要眼卻并不高的人，如此就算是憑良心做生意了。最后是一等貨賣三等價錢，良禽擇木而棲，良臣擇主而仕，亦如平常人家嫁女兒，要選好人家。他們常說，東西若能到傅公這來，就是它有歸宿了。
    
    藏之有道，獻之有益，是祖父一生的收藏信念。